【复健】【赫克托耳】坟茔


他第一次见到一个坟冢,这并非完全由于他方才十三,不谙世事,虽然他的确住在王宫。他知道丧子的双亲会将死去的孩童在房屋附近掩埋,老死者和病死者的躯体会被火葬,骨灰浸在酒中,装入陶土的器皿里,在破晓之前埋在特洛伊的城墙外,或是道路旁。


但是他现在赫然面对着一方坟冢,在一个宁静的春日的下午,在波涛起伏的山丘中间,俯临着下方低矮的灌木,平原上缓缓流淌的溪涧,以及城墙。他满心疑惑,还有那不可避免的——面对未知世界的幽深的惊惶,和风声撩拨树叶的脆响一起缠绕着他的耳侧。他试着吞咽,却发现他喉咙干涩紧缩。一个钟头之前他才和帕里斯一起跑下王宫的石阶,三步作两步,或是漂亮地学着那些骏马,来回交替弯曲他们圆润的膝骨。他们在城墙外分道扬镳。他的幼弟矫健漂亮,快活地飞往溪边用金带束发的诗人,以及洗衣的妇女中间,而他爬上山丘去,找到的是朦胧的死亡的神秘。是什么人把什么人埋葬?什么人会试图在这里寻找谒见哈德斯的门扉?和那些埋下一个瓦瓮和几根焦骨,再放上一块石头的仪式不同,这方隆起的泥堆四四方方,藤蔓缠绕,忠诚地丈量着逝者曾经魁梧的身形。可是他还太小了,纤细的肩膀虽已可见强健的雏形,仍然担不起这太过诚实而强烈的对比。


他的第一反应是逃跑——像那些发现持弓的猎人的幼鹿一样,跳起来,紧绷着双腿飞奔,跃过垄沟,越过树木缠绕的根系,赤裸的足趾擦过沾水的草叶和湿土,从灌木挤茬的林地间飞奔而出,冲进人群——鲜活的人群——冲到帕里斯的面前才停下步来,气喘吁吁,面色苍白。“你怎么啦,赫克托耳?”他的弟弟惊异地瞪着羚羊般的双眼,用清凉的手指碰着他的脸,“你怎么啦,哥哥?”于是他安静了下来,在那个下午剩下的时间里,他一直安静地和他的弟弟,欢笑的女子与诗人呆在一起。


那天晚上他找到了他的家庭教师,一个壮实且时髦,同时又极负盛名的学究,在他找他的时候正喝的微醺。“我想我看到了一个坟墓。”他魂不守舍地喃喃细语,试着用双手比划自己脑中的印象。“一个土垄,上面已经长了植物,比城墙下的那些大的多,那可怜的人就躺在那里面。”


“哪有什么可怜的人!”他的老师大笑摇头,露着一口白牙,每晃动一次身体就从手中的银杯里泼出一些酒液,琼浆的香气和绕过廊柱的花香一起弥漫在春日的夜风里。“我知道你在说哪座山丘——那上边一定是迈锡尼人的坟茔,远渡重洋,最后被归乡的败旅留在这里。”


一时间默默无言,晚风从遥远的特洛伊滩上带来海洋的叹息。


他听到过战争,他知道洋面上驶来数十,数百的舰船,载着士兵和国王。他们有时前来骚扰几周,多者流连数月,但他们总会离开,往往带走牺牲者的铠甲和骨灰。而特洛伊总是死者甚少,少数的不幸者得以安睡在母城的墙下,家属得到他慈祥父王的抚恤。


“回回都是,一次,两次,长枪和箭都不会让他们长点记性,仍旧不知天高地厚地带着刀剑过门,妄图向美艳动人的伊利昂求婚。”学者醺醺然地咧着嘴,对自己逗乐的说辞洋洋自得,“这一个没有被他们带回家乡去,埋在战场,可能是说他是他们中最好的一个。”





他再次爬上那座山丘时正下着蒙蒙细雨,帕里斯下午换了干爽的新衣,不愿在这样的天气里出门。而属于他的那件新衣用皮革给裹了起来,夹在他的腋下想要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。他感到年轻的心脏在他的胸膛中跃跃欲试地膨胀,同时又愧赧地紧缩——其他人以为他要去甄别老师要求的药草,而那是一句谎话。他的鞋底在石阶的坑洼上拽起水珠,厅堂里的兄弟姐妹们被他甩在后面。


山丘上的植物比他上次寻到坟茔的所在时茂密更甚,雨水在生长的万物之上泛出一层银灰的雾气,这让他的寻找费了更大的一番功夫。死者仍躺在那座山丘上,只是让雨季疯长的植物团团围簇起来,看上去更像一丛形状过于齐整的灌木。他在坟墓跟前坐了下来,把手中的皮革抱得更紧,浓烈的畜类气味和苔藓打湿后的香气沾在他的衣襟上。


触摸是他尝试去做的第一件事——他伸出不甚宽大的双手,撩拨那些新生的植物,蕨类的嫩叶梦幻地蜷曲着,露水和绒毛让他的手心发痒;他恍惚地在脑中构思着这死去的战士的样子——他的头发可能也是蜷曲的,正如他指间冒出的蕨类的叶片,但大约是黑色或者金色。


下一步是他在那天晚上见过老师后就一直想做的事情——他带着新衣就是为了这个——他在地上直挺着躺下,和坟墓平行,小心翼翼地比量着。他发现他才高到这不幸的人的腰腹,而他无论何时都是被人赞赏为于同龄人中,更高大,更健壮,更稳健的那一个。


他坐了起来,浑身颤抖。


在此之前他从未考虑过死亡——尽管他也被训练着去战斗,去使用弓箭,驭马,投掷标枪。他学的很快,却也还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什么程度,还不知自己能否有一天足以和那些神一样的英雄并驾齐驱,却已先看到一个勇壮的战士投身冥府。他静静地坐着,胸脯剧烈地起伏,双手紧抓坟旁伸出的一根梣木,无意识地扯下上面簌簌的叶片和细枝,直到那上面再没有什么东西让他扯断,光滑的像一支箭杆。


“赫克托耳,出类拔萃的孩子,其光辉不像有死的凡人所生。”


父亲的言语回响在他的脑中。恐惧用它的巨喙擒住了他,而适时雷光一闪,如果他再成熟一些,就会怀疑是否是那众神之神在山巅之上凝视着他。惊雷噼啪地炸响在他的指间——不经意地他折断了那节梣木的枝条。


他像被烫着了一样猛地甩开了手,好像他折断的不是死木而是生者的骨头。他决定再不久留——跳起来,夹紧他的皮囊飞奔,跃过垄沟,越过树木缠绕的根系,赤裸的足趾擦过沾水的草叶和湿土,从淡蓝色的山岚中狂奔而来。河边寂静无人,他将皮囊甩丢在杂草丛生的地上,扯掉了身上粘附着泥泞和草叶的单衣。他踏进了没过腰际的河水中沐浴,于是水顺着他赤裸的身体流淌下去,在淡蓝色的薄暮中入鱼鳞一般闪着银光。他掬起清凉的河水洗脸,这样等他回到王宫里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中间时,不会有人发现他流过了眼泪。





“他比我高大,一定也比我强壮,他用以御敌的大盾,我肯定拿都拿不动。”


家庭教师在橘子花盛开的中庭被找到,虽然连绵的雨幕仍未被剪断,他的老师只穿着平常的白衫。他给他送来一张浸油的马皮,于是水滴顺着结成缕的皮毛滑下去,顺着馨白的橘子花和月桂的枝叶滑下去,他们站在雨点打在皮革上的鼓声中谈论死亡和不朽的意义。“他是他们的英雄,可强大并没能让他免于衰老和死亡。”他一问再问,细小的雨滴粘连在他的睫毛上,被低垂的夜幕染上蓝色。“那么最有威力的难道不是山巅上的神祇?他们难道不是不朽的?”


“神明免于衰老和死亡并非缘出他们的威力,赫克托耳。无论一个人如何同神肖似,凡人和神明也永远不会同时在一个人身上显现。”


他感到莫名的沮丧,教师所言和年幼的他曾经以为的相去甚远。“可人们都说英雄不朽,歌颂他们的孔武和睿智,将他们奉若神明。”他站在雨里叹息。“结果神样的凡人也化作了没有知觉的泥土。”


他的老师闻言低下了头,将目光落在他低矮的兽皮覆盖的头顶,许久不做声直到他疑惑地对上他的目光。


“凡人和神明有各自通往不朽的路途——神明不朽是因为他们是神明,而想要不朽的凡人成为了英雄。活人身处天界永恒的光明和不变的黑暗冥府中间传唱,神明在上,英雄在下。”





“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。”再晚些的时候,当他拉开深蓝的床帐时月光跟着洒了一床,洒在梦呓着的帕里斯身上。“老师和你说了什么啦?”


他没有答话,思索着他老师的言语,光洁的额头被月光镀着淡淡的银色。不知怎的,虽然城墙坚不可摧,虽然一切都风平浪静,仿佛伊利昂会永远停留在这样温暖和煦的春日,他的弟弟卧在他身旁,快要落入修普诺斯的臂弯里——他却好像已经预见到了自己将如何结束,怎样躺在尘埃中将鲜血尽数归还泥土。*睡眠神抱拥住他的兄弟,而他自己的兄弟则攫住了年轻的心脏。在春日的夜晚他开始更替对死亡的认识。


假如我有一天死在敌人的手下。他暗自思忖,双眼凝视着床帏上银线织出的图案:雄狮展露着利爪和獠牙,手持长枪和圆盾的人脚跟站稳,往复盘旋同野兽对峙。这迷人的图案在夜色下粼粼地闪着光,很快就要将他送入梦境里。假如我有一天死在敌人的手下,那么他一定要是千人中的翘楚,任何人都会因曾与他敌对而成为后人歌唱的主题。

而我自己一定会死在伊利昂的土地上,他很快又想,帕里斯在梦中喃喃着离他更近。我已有七八个兄弟…到了那天或许还更多。如果要死,我就要首当其冲,成为他们中最先叩开哈得斯的门的那一个。不知为何,先于任何人死去这样的愿望虽然古怪,年轻的王子的心灵却因此快慰起来。他在柔软的寝床上伸展肢体陷入无梦。


雨在夜间无人知晓的时候停止,苍穹铺展开,星光闪烁地悄然凝视着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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